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蔡珠兒: 韓良露的籍貫在台北,靈魂在倫敦 (《狗日子‧貓時間》紀念新版序)

蔡珠兒/她的心 她的城

2015-06-05 09:02:39 聯合報 蔡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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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洸洋瑋麗,曲折幽深,特色實在太多,諸般可喜可愕,可圈可點,乃至於可惱可怪之事,殊勝奇異,數不清看不盡說不完。街頭隨意望去,就有一大把活地標,硃砂紅的電話亭,雙層的「路霸」(Routemaster)紅巴士,還有黑亮精悍,靈巧如甲蟲的計程車(black cab),都是倫敦的吉祥物,除了美觀有趣,其身世歷史,也都大有來頭。

倫敦洸洋瑋麗,曲折幽深,特色實在太多,諸般可喜可愕,可圈可點,乃至於可惱可怪之事,殊勝奇異,數不清看不盡說不完。 圖/朱全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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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說這「小黑」吧,倫敦和巴黎,是世上最早有計程車的城市,17世紀伊始,倫敦就有出租馬車(hackney carriage),一路進化到現代的黑甲蟲,四百年來,形成一套完備制度,對出租車的款式、安全和行李空間,都有詳細規管,其中最嚴格的,是司機考核。
想考到「小黑」的司機牌照,當上倫敦的運將(cabbie),必須通過「倫敦知識」(the Knowledge of London)。這套簡稱「知識」的考核系統,舉世獨有,惡名昭彰,其艱困刁鑽,令人聞風喪膽,難度之高,不下於在牛津攻讀博士。
倫敦不像紐約和巴黎,市區路徑如棋盤,如蛛網,大體有模式可循;倫敦像羅馬和拿波里,道路糾結錯綜,毫無章法,有如貓兒玩過的毛線團,細窄又纏亂,滿布單行道、死胡同、大小圓環和交會口,歧路亡羊,陷阱四伏。以前又沒有衛星導航,我剛在倫敦開車時,迷路迷到暈,行不得也哥哥,吃過不少苦頭。
但私家車可以迷路,計程車可不行,一定要識途認路,在迷津中找出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最快路線,這就是「知識」的考核宗旨。可是天知道,倫敦到底有多少點,多少街路和巷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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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搭小黑,我總要問司機:「你花了幾年?」
西敏區的查令十字路口(Charing Cross Road),有座查理一世的騎馬銅像,這是倫敦的中心點,以這銅像為圓心,畫出半徑六哩(9.6公里)的圓圈,圈裡就是倫敦的市區範圍,其間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共有三百二十組路線,兩萬五千條街道。
「知識」的課本是一冊藍書(Blue Book),書裡就是這三百二十組路線,兩萬五千條街道。參加考核的知識男知識女,要每天騎著綿羊車,在擋風板夾著地圖,穿梭倫敦街頭巷尾,一段段來回逡巡,一區區彳亍勘測,邊開邊看邊念,地毯式包抄踏查,死記路名路線,把這本藍書背到滾瓜爛熟。
但藍書只是熱身打底,好戲還在後面,皮要繼續繃緊。「知識」不是一兩次考試,是艱辛的長期抗戰,期間長達數年,分成三階段,初期兩個月考一次,後期三星期考一次,加起來要考二、三十次。除了第一次筆試,其他都是口試,稱為「出場」(appearance),考生要衣裝筆挺,正襟危坐,在一個小房間接受盤問。第一次出場的考題,通常是這個:
「從莊園屋(Manor House)地鐵站到吉本森方場,怎麼走?」
「呃,從地鐵站左邊的綠巷出發,左轉布萊克史多路,前行開到海伯瑞公園,嗯嗯……再右轉聖保羅路,然後順著海伯瑞角,右轉到伊斯林頓公園街,唔……啊……然後呢,在圓環第二個出口開進櫻桃丘……」
(開到吉本森方場,至少還要三百字,不好意思灌水,刪了。)
考問路名和路線,只是基本起跳,接下來峰迴路轉,一次比一次難。為什麼叫「知識」?因為考官什麼都問,倫敦的任何機構,任何地點,公園、醫院、酒館、戲院、餐廳、教堂、監獄、墓園、碼頭、辦公室、領事館、體育場、政府部門,乃至於某一座雕像,某一個皇家學會,只要考官問到,考生就得了然於胸,立即答出在哪裡,什麼路,怎麼走。
知識男女過五關斬六將,歷盡煎熬考到執照,平均要花三年工夫。我問過的小黑司機,只有三個人在兩年內考到,其他三四五六七年,什麼都有,有一個最慘,花了九年才考上。
「知識」的淘汰率,高達百分之七十,被刷下的人不計其數,我在倫敦考駕照時的教練阿當,正是其中一個敗將,他考到第十五次,壓力大到胃潰瘍出血,撐不住,決定退出。每次聊到知識,阿當舊情難忘,愛恨交加,許多考場祕辛,就是他跟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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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固然厲害,然而倫敦的街道路名,宮園館邸,肉眼可見的方位地點,究竟是表層皮相,僅是資訊而非知識。倫敦真正的知識,內在的風華精髓,層層疊疊,豐富深蘊,嵌藏在這城市迷宮般的皺褶內,紋理中。
良露一語中的,直探核心,她說:「我的倫敦意象是一個巨大的腦子。」
倫敦的形構地貌,反映出城市的文化特性,錯綜的路徑,曲折的模式,豐沛龐大的突觸與連結,正像人類的大腦。
長居英國的美國作家吉瑞(James Geary),和良露英雄所見略同,他說,許多城市,例如紐約和芝加哥,都由直線構成,就像電腦的積體電路,稜角井然,倫敦卻是一團華麗的混亂(a glorious mess),因為它是從幾個村莊進化而來的,村莊的邊界日漸推移,彼此嚙合融接,終於演變成一個大迷宮,蜿蜒迂迴,精細複雜如大腦,滿布轉折跌宕。
幸而有良露帶領,縱身這座曲折的文化首都,我們不迷路,不碰壁。她拉著我們分花拂柳,靈巧穿梭,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隨手一指,招牌大嗓門侃侃滔滔,韓氏人肉百科刷刷翻動,街巷角落,河岸林間,頓時熠熠有光,栩栩鮮活起來,到處有故事,有人情,有骨董,有炸魚,有蒼然老樹,有好吃小館,有時光的輾痕,階級的烙印,有馬克思和黛安娜裊裊飄過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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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誰說過:「倫敦是個壞習慣,但沒人想戒斷。」(London is a bad habit one hates to lose.)
我和良露一樣,都做過Londoner,在倫敦旅居幾年之後,完了,從此永誌不忘,終身上癮。讀著這本書(按:《狗日子.貓時間:韓良露倫敦旅札》),英倫況味油然重現,昔日光景俱上心頭,記憶的河道開閘,嘩嘩湧出無限鄉愁。
書中提到的許多地方,親切熟稔,也是我經常流連之處。諾丁丘那家噴香的「廚師書店」,海德公園雁鴨紛飛的長蛇湖畔,唐人街的雜貨鋪和電影院,希臘街的老左派匈牙利菜館,查令十字路那家巨大雜亂,卻又溫馨可人的蜉蝣(Foyles)書店。
而我最愛的,是良露也常去的漢普斯德荒野(Hampstead Heath),草野廣袤,深翠連綿,高處可以遠眺倫敦南岸,低處有可以澡浴的湖塘。森林幽靜濃密,初夏有清香椴花,深秋可以摘黑莓,撿栗子,森林邊的肯伍德大草地,夏夜有露天音樂會,男女老少席地野餐,啃著薯片喝著紅酒,聽著笛音琴韻,急管繁弦,望著煙火在紫藍的夜空濺開暈染,世間之樂,何以復加。
良露說得真對,「公園是文明中最美好的事物。」英國是公園的創始地,17世紀初葉,當出租馬車達達行走街頭時,王公貴族的園圃和獵鹿場,也陸續開放給倫敦市民遊憩玩賞,那就是後來良露經常徜徉,每天要去兩三趟的肯辛頓花園和海德公園。
樹影婆娑,遍布市區的公園綠地,是倫敦一大殊勝特色,良露一再歡喜讚嘆,對她來說,入園散策,不在身而在心,那是深度的心靈運動,與內在自我的凝視對話,爬梳澄定,近乎修行。「我真喜歡去公園散步,每一次去,都覺得靈魂洗了澡似的。」即便是英國人,遊園能遊到這境界的,恐怕也絕無僅有吧。
良露深得倫敦三昧,內聖外王,「向內看自己,向外看世界」,在這城市,她成了觀察靈敏,見識豐富的世界公民,也修煉出高度的心智神思。「倫敦收養了我的靈魂」,「給了我靈魂的座標」,良露與倫敦的關係,深刻真摯,強烈到近乎聖堂。
5
十二年前,讀到這本書的初版,很是喜歡,書名好,有趣又貼切,充滿遐思妙想,良露的文字熱力奔放,朱全斌的插圖幽默內斂,頗有英倫風味。今年此書出新版,本來,我哪有資格寫這篇序,然而世事也如倫敦街巷,轉折跌宕,錯綜難知。
今年初春三月,乍聞良露驟逝的噩耗,我驚愕悲戚,不能自已,好一陣呆滯憂傷,鬱鬱不歡,至今仍難釋懷。和她相識,卻不熟稔,遑論深交,我從來只是遠遠站著,旁觀欣賞,也正因此,更覺損失慘重。多麼懊悔啊,我與良露,其實有不少共同好友和碰面機會,卻總蜻蜓點水,錯身而過,入寶山而空回,而今斯人遠颺,失諸交臂,永不可得,再也無法親炙深談了。
二十年前,第一次見到良露,就在倫敦,她那布置清雅的貝斯沃特家中。那是個濕寒的二月天,屋裡卻煦暖如春,在座的還有來英國玩的良憶,以及和全斌同校攻讀博士的郭力昕。良露從哈洛斯百貨美食廊買來帕瑪火腿、漬橄欖和印度饢包,又快手幾道熱炒,做了一頓鄉村風味的午餐。
食物當然香美可口,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男女主人,他倆言笑晏晏,溫馨家常,卻又滿含趣味機鋒。全斌精簡扼要,良露縱橫開闔,說起什麼都洋洋灑灑,長江大河,只見她手揮目送,灶間桌前,皆成聚光舞台,閃爍照眼,熱力四射,聽得我一愣一愣,目迷心折。
雖僅短暫交集,卻深感在心,因而受全斌託囑,我也就不自量力,追憶往昔,含悲忝為此文,以紀念一個奇女子。她的籍貫在台北,靈魂在倫敦,精神在宇宙和世界。她的肉身已消失,她的熱情和慧見,卻還遍布字裡行間,每一翻讀摩挲,依然暖燙閃亮。
(韓良露《狗日子‧貓時間》紀念新版近日由有鹿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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