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書】沈平:我在倫敦住了九年社會住宅
2015/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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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國福利房有不同的建築類型,大部分是公寓樓,這是我家對面的比較大一點的福利房,大約有50多戶(本文圖片皆由作者提供)。
倫敦860萬人口當中有40%出生在英國以外的地方,44%是黑人或少數族裔,走在街頭可以聽到超過100種方言。而我住的政府福利房(council house)的20戶家庭,正是這個多元社會的縮影,晚飯時間鄰居們的廚房經常飄出不同國家的飯香。
世界很多發達國家都有由政府興建、廉價提供給低收入市民的措施,英國每個城市都有福利房,主要由區政府負責興建管理。如今福利房的住客主要有兩大類:一種是享受政府救濟金的租戶,一種是私人購買稱為「前福利房」(ex-council house)的單位,我是屬於後者。
2006年是我從香港移居倫敦的第三個年頭,開始準備置業定居下來,在挑選房子的時候發現,「前福利房」比同區同樣面積的私人公寓便宜10-20%。地產商解釋說部分原因是一些人一聽「福利房」就皺眉頭,不願意跟窮人一起住,而且「前福利房」升值潛力也比私人房子低。
也許是我初來乍到,還弄不清「福利房」和「前福利房」有什麼區別,加上為了省2萬多英鎊,於是買下了一個「前福利房」的單位,未曾想到卻為我瞭解不同階層的人提供了契機。
▲ 相較於私人樓宇,福利房的室內面積都比較寬敞實用。
新居入夥沒幾天,看到一位老伯在我門口的公共通道拖地,但他並不是清潔工人,而是我對門的鄰居—80歲的Billy。我問他:「您這是在幹嘛?」他說:「清潔工每週只來一次,而我最愛乾淨,所以自己動手,你看,我們這一層是不是特別清潔?電梯裏面的地也是我拖的喲!」
英國白人Billy二戰時是陸軍機槍手,義大利投降後駐紥威尼斯,在軍人餐廳邂逅當侍應的義大利少女Gemma,兩人一見鍾情,一年多後就情定終身,半句英語都不會說的Gemma隨丈夫毅然移居英國。
老兩口在這個單位已經住了20多年,我遇到他們的時候,兩人剛剛慶祝結婚60週年。
我上完夜班回家時,經常會在樓下遇到一位也剛下班回家的黑人小夥子,於是很自然聊了起來。Joe是來自西非國家加納的新移民,在快遞公司打工,雖然工作時間長,但是英國的工資水平讓老家的同鄉望塵莫及。
熱情的他有一天邀請我去他家品嘗加納美食,香辣羊肉被他不小心多放了幾把辣椒粉讓每個人都眼淚鼻涕滾滾而下。他的單位正在我樓下幾層,但是裏面被大業主分租給三戶人家,他跟另一位老鄉擠在其中一個房間。雖然居住條件並不怎樣,但他依然每天保持樂觀的笑容迎接新的生活。
在買了房子後我才開始查找有關福利房的資料。申請政府福利房的基本條件是:定居在英國;年滿18歲;家庭年收入不超過5萬英鎊;存款少於1萬6千鎊;住在同區至少2年(具體細節每個區都不同)。
由於福利房總是供不應求,因此所有符合資格的申請人都會被放在輪候名單,區政府使用打分系統評估申請人的優先順序。某些特殊情況的會被優先考慮,比如無家可歸或居無定所、傷殘人士、種族歧視或性侵犯受害者等。
這個「插隊」政策的原意是幫助那些急需有瓦遮頭(編按:沒有棲身之地)的弱勢群體,但也難免會被有心人士利用。一位想買房子的朋友去年12月就看好了一個私人興建的公寓,並且已經跟該公寓的業主談妥價格等事宜,然而一直拖了三、四個月都還未能成交,原因是該公寓現在的租客拒絕搬走,也不交租金。
一番調查之後發現,這名租客是單親母親,有兩個未成年孩子,因此懷疑她可能故意拖延,等業主發律師信把她一家強行趕走。如此一來,她就有優先權馬上獲得政府分派福利房。
那些幸運被分派到福利房的,首先會獲得12個月的租用合約(相當於試用期),除非有特殊情況,之後一般會獲得永久合約或者至少5年的合約,前者可以一直住到終老,後者需要更新。
福利房的租金大概只有同區私人房屋的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比如一個一間臥室的公寓,福利房月租金大概450鎊,而私人住宅則要1250鎊。符合資格住福利房的人還可以申請住房津貼,以我住的Lewisham區為例,一個臥室的福利房每周能獲得196鎊津貼,足夠交納房租而且還有剩餘。
福利房的租戶還免交樓宇的維修費用,我住的大樓正在翻修屋頂,20個單位每戶需要攤分1萬7千英鎊,我們這些私人住戶要自掏腰包,而租戶則由政府買單。
▲ 我住的福利房目前正在翻修,每戶攤分1萬7千英鎊,我們這些私人住戶要自掏腰包,而租戶則由政府買單。
● 社會標籤
雖然住在福利房看似有很多經濟上的好處,但整體來說,住福利房被認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在社會結構、公眾成見、媒體渲染等因素影響下,住在政府津貼房屋、領取救濟金的人往往被社會標籤化。
70%福利房的租戶是失業人士,屬於窮人,有些是單親家庭或者患有精神病,屬於弱勢群體。讓早已經被社會邊緣化的人群居在一起,則形成一種惡性循環,讓他們更難融入主流社會。
英國其中一部非常受歡迎的電視劇Little Britain裏有個十幾歲的單親媽媽,有6個孩子,來自6個不同的爸爸,這位年輕媽媽不但曠課而且經常去小偷小摸。雖然這是個虛擬角色,但靈感卻來自真實世界,通過大眾媒體進步強化了公眾的成見。
與此同時,也有一些租戶素質惡劣,把周圍環境弄得烏煙瘴氣,加上一些福利房當初建的時候就不是用最好的材料,年久失修下顯得破敗,尤其是1950-60年代風靡一時的「高樓式福利房」,更加成為了罪惡的溫床,連警察都不敢隨便單獨進去。
十年前一份針對兒童對福利房看法的研究發現,大部分的受訪孩子認為,購買房子自住才是一般人應該做的,那些住在福利房的租戶是社會的二等公民。孩子的世界觀其實也反應了不少大人的觀感。然而,家庭經濟狀況與福利房租戶的品格素質不一定存在因果關係。
一位男士在網上論壇質問道,他的父親在英國軍隊服役了15年,因傷成了瘸子而退役,靠政府救濟住在福利房,堅強的老人兩次戰勝癌症,為什麼只是因為住在福利房而收到歧視。我斜對門幾年前住了一位有3個孩子的單親母親,有一次我大意把大門鑰匙插在門上給忘了,她經過看到,立刻敲門提醒我。去年她搬走後新遷入的一家三口也非常友善,每每遇到郵差送包裹我不在家,都是他們代收,省卻我不少麻煩。
● 中產階級夢
柴契爾夫人1979年就任英國首相之後就大力推動民眾以遠低於市場價格的優惠價購買福利房(Right to Buy),口號是讓普通平民百姓擁有自己的家。用英國階級標籤來衡量,一旦買了房子就算是躋身「中產階層」,因此該計劃一推出便受到很多工薪階層的歡迎。
柴契爾以來的每一屆政府,無論是她的保守黨,後來的工黨,還是現在的保守黨-自民黨聯合政府,都繼續推動Right to Buy,並且一再提高優惠額度。如今租戶購買自己正在住的福利房最高可以享有70%折扣。
對於有能力購買福利房的家庭來說,Right to Buy這個計劃無疑讓他們夢想成真,可是對於生活在社會低層的窮人來說,卻是惡魔的開始。政府在變賣福利房的同時,並沒有興建相應數量的福利房填補空缺。
福利房一旦轉到私人手中後就可以自由在市場上按照市場價格買賣,這種單位被稱為「前福利房」,也就是我買的這種房子。我所在的大樓20戶當中有一半是像我這樣的私人自購住戶,餘下一半是享受政府補貼的福利房租戶,假如他們當中有人自己買下來,過幾年後又轉手出去,輪候福利房的貧困家庭就又少了一個機會。
從1980年迄今,全國一共賣出240萬套福利房,但是新建的福利房卻只有十分之一。以英格蘭來說,去年賣出一萬多套,新落成的只有一千多套。於是排隊等候福利房的隊伍越來越長,倫敦泰晤士河南岸的Southwark區政府計劃在2043年前興建一萬一千套福利房,可是此刻在輪候冊上的人就已經達到一萬一千,顯然永遠供不應求。
從某種程度來說,Right to Buy加劇了貧富差距,把弱勢群體進一步推向邊緣。蘇格蘭政府將在明年開始取消這個計劃,而威爾士政府也有可能採取同樣措施。
我的大樓外剛剛有地產商插了一塊寫著「Sold」的牌子,表示又有一個單位成交。一晃眼就在這裡住了9年,20戶人家幾乎換了一半。Billy很多年前去逝後,他的妻子Gemma被兒子接走,Joe也剛好在我不在英國的時候搬走。新搬進來的鄰居有些是自購、有些是政府補貼的租戶,他們講著西班牙語、阿拉伯語、阿爾巴尼亞語、越南語......
▲ 大樓下的區政府告示提供中文、法語、索馬里語、斯里蘭卡語、土耳其語、越南語、阿爾巴尼亞語等7個語言版本。
雖然政府的福利房計劃存在種種瑕疵,但我這棟混居式的福利房聚集了五湖四海的人,讓倫敦作為國際大都會的名聲更加實至名歸。
(作者定居英國11年,曾任BBC記者,劍橋大學碩士,現於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攻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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